▲初识邵燕祥：年6月，以周扬带队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深圳，作者以南方日报社记者身份前往采访。
年8月1日，邵燕祥在晨梦中安然辞世。这天，我每天都会想起他。
有时翻读昔日来信，熟悉的字迹密密麻麻，止不住心疼——这耗费过他多少光阴和心血！36年的谆谆教诲，不知不觉间，邵燕祥成为我人生一座不灭的灯塔。
原生家庭给我的所有缺憾，全在这份长辈厚爱中得到了补偿。
谢谢你，燕祥！
相隔半个地球，其实见面屈指可数，我对燕祥的熟悉，多是来自通信。大约因了我这非文非政的“两不栖”身份，燕祥给我写信自由而且随和，如同他晚餐后习惯的下楼散步，我们大多谈家事，叙述各种活动际遇。
在世人眼里，邵燕祥是著名诗人和杂文作家，他享有“当代鲁迅”之盛誉。而在我这个圈外人看来，邵燕祥是一位标准暖男。
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，鲜有的一个直至耄耋之年仍然深切怀念父母的儿子。邵家四兄妹，燕祥上有哥姐，下有小妹，并不特别受宠。其父早年是军医，日军侵华他拒绝同日伪政权合作，宁愿在家“吃瓦片”（旗人语，意为靠出租房屋生活）。燕祥告诉我，自己少年时代身体瘦弱，由于家道中落，小小年纪便渴望为父母分忧。胡同口有一个修表档口，小燕祥每天上学路过心想：也许我可以跟他学修表，帮助父母养家。
40年代初，燕祥父亲终日盼盟军登陆，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。天真的小燕祥为让爸爸展颜一笑，放学时用零花钱买了一份快报，进门就喊：“爸爸爸爸，盟军登陆啦！”直到古稀之年，燕祥夫妇来巴黎小住，还专程到诺曼底海滩凭吊当年盟军登陆战场，代去世多年的父亲实现夙愿，以此作为悼念。
直到离世当年的春节，燕祥给我的最后一份邮件中，还谈到了自己的父母。他深情写道：“我的性格像母亲。我母亲出身贫寒，从小孤儿寡母，只是受欺，从不会欺负人，故最不缺少同情心。我的父亲虽然有大男子主义的一面，但因受过新式教育（民国初年进入德国人在上海办的同济大学），因而知所收敛。”
朋友们都知道，邵燕祥是一位模范丈夫。
结婚那年，正是风雨欲来的前夕。
燕祥23岁，文秀22岁，是当时中国广播局出了名的“金童玉女”。邵妈妈疼儿子，特别交代新媳妇：“我们家燕祥，在家可从没做过家务！”
复旦大学出身的美女记者谢文秀，笑咪咪回答新婆婆：“咱也不是服务员出身。”
结婚64年风风雨雨，燕祥对妻子体贴入微。早在恋爱期间，文秀因先天性心脏病需做大手术，男友邵燕祥毅然以家人名义在手术风险书上签名。术后，他更是不弃不离，对文秀非常疼爱。
60年代初文秀怀孕了，燕祥在单位食堂午餐，偶尔有一两片肉舍不得吃，用纸小心翼翼包起来，带回家给妻子补充营养。
文秀是急性子，脾气急躁时，丈夫总是软语宽慰，或者默默不言。
文革初期，为了让一对幼年儿女逃离“反革命家庭”的阴影，妻子忍痛提出离婚。离别时文秀禁不住哭了，燕祥吞下所有委屈和苦楚，轻声叮嘱对方：“你要保重好自己！人这一生，什么日子都要过的。”
最终，这对恩爱夫妻实在无法断舍，不顾一切回到原位。
女儿谢田说爸爸脾气好，总是让着妈妈。
▲年巴黎合影：柯国淳，谢文秀，邵燕祥，作者丁晓力（从右往左）
年老两口来欧旅行，在巴黎小住。有一次忘了因什么当众拌起嘴来——
文秀抱怨：“为你，我这辈子穿不着高跟鞋！”（燕祥个头中等，文秀身材偏高。）
燕祥脱口应道：“为你，我少吃了多少牛羊肉（文秀不吃牛羊肉）！”
他说这话时脸朝外侧，下巴微扬，地道的北京老头儿的得瑟神态，把大伙全逗乐了，文秀也忍不住笑起来。
那天文秀爆料了一件趣事：丈夫在家负责买米搬煤气罐等重活。他不善烹调，做不到“家务全包”；但历来“收入全交”。有一回到邮局领了笔稿费，老先生突发奇想——哼，几十年“收入全交”，今天我要财务自由一回！
邵燕祥把钱揣入裤兜，走到王府井转悠了半天，却不知买啥好。回到家伸手一摸——钱被偷了！
这让我想起，年6月中国作家代表团在深圳，当地组织这批当代中国文学大腕到尖沙咀购物。那个年代的香港尖沙咀商业街，衣物琳琅满目。我看见邵燕祥目光茫然不知所措，就主动给他导购。他抓着一把港币，我说哪样好，他就买哪样，也不懂讨价还价。全是给老婆儿女买，什么也没有给自己买。
那时他是《诗刊》副主编。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，西风东渐，文青众多，诗人们大都激情洋溢。那时我在《南方日报》文艺部当编辑，常常听到各方八卦，尤其是女作者与文化名流，——尤其是与男编辑之间的各种绯闻。但从来——的确是从来，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《诗刊》副主编邵燕祥的风月闲话。
燕祥夫妇喜欢旅行。年他们来巴黎，在老同事柯国淳的郊区别墅小住。柯国淳在法国生活了多年，他告诉燕祥法国女人的浪漫多情举世无双，巴黎的红灯区和妓女街，曾让历史上来自世界各地的文人墨客们流连忘返，也是华人旅游团不可或缺的参观项目。老同事私下多次邀请燕祥去巴黎红灯区“开开眼界”，他总是连连摇头，坚决不从。邵燕祥的法国朋友——数学教授文森常常感叹道：“邵先生里外干净，他是一位稀有的好男人！”
▲年，邵燕祥夫妇欧洲自由行，与作者在巴黎圣母院前留影。
几十年如一日的夫妻恩爱，燕祥早早写好了遗嘱：“骨灰保留，等候文秀百年后合并树葬”。
邵燕祥多次对采访记者说：“我这一生，如果说有什么成功的话，那就是我有完整的家庭，儿女双全，而且他们很体谅我。”
虽说是名家自谦，但也表达了他的人生价值观，对我影响殊深。
燕祥夫妇生育了两个孩子，儿子邵小哨年出生，女儿谢田年出生。在文革初期的“离婚岁月”里，谢文秀独自边工作边照顾两个幼娃，邵燕祥愁肠万转，把思念之情凝聚一曲《童年》：
……
妈妈，自从爸爸不再回家，
我和妹妹多听你的话。
妈妈，你可别也不回家，
那让我和妹妹怎么办呢？
妈妈，回家来吧，
我的肚子也饿得慌了。
妈妈，回家来吧，
我给妹妹把棉衣披上了。
……
妈妈妈妈，妹妹老是哭。
不是妹妹不听话，
不怪妹妹，不怪她，
我也是又饿又害怕。
……
也许因为童年太缺父爱，我每读这首小诗，总止不住潸然泪下。
燕祥告诉采访他的记者：“我特别跟孩子们交代过，不要学我，不要从事文字工作。胡风就嘱咐过他的儿孙不要学文，我也不希望我的儿女重复我的路。他们学工学医，可以有效地服务社会——这也是我的一点私心吧。”
这点小小的“私心”里，饱含着沧桑父亲深深的护犊之爱！
在年一封来信中，燕祥如是写：“……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，我的女儿不久前生了一个女儿……我发现我对女儿的女儿的兴趣，似乎超过了当年女儿出生时，我（对她）的关切。这大概是一种老人心态，典型的。”
▲邵燕祥书信手迹
自从珂珂出生，他几乎每封来信都谈到外孙女儿——
“小外孙女快满两岁了，正好玩。我儿子幼年住在奶奶处，我和妻子只在星期天（与他）一见。远不如这个小外孙女，从天后朝夕相处，每日亲见她成长之快慰。”
有一封信中说：
“我的外孙女已经三岁又三个月，现在进了幼儿园。每周过来两天，每见一次，都觉得她长大一些，居然能把听过的故事，搀着自己的想象重新组合，编出一个个新的故事来。”
有时候还特别仔细：“今天我外孙女从幼儿园回来，告诉我们说，流感最早传给外祖母。”
外孙女珂珂念小学时，奔七的邵燕祥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学校接外孙女回家，爷孙交谈甚欢。那时他家已经搬到华威北里中国作家协会大院，有时老同事逗珂珂：“你有没有继承外公的文才呀？”
小丫头认真回答：“我继承外公的善良！”
外孙女早慧，小小年纪便在各类中国象棋竞赛中获奖，拥有国家二级运动员证书。凭此证书可以在高考成绩中加20分，而学霸珂珂根本无需这20分，轻松考入北京大学。
▲邵燕祥书信手迹，写于年6月21日
邵燕祥在家温暖，在外亦然。他善待每一位朋友，对青年时代给过他关心的前辈，更是恩情不忘，贴心关怀。在他的下一个忌日，我会另文记叙。
邵燕祥是我一生最敬重爱戴的人，不仅因他的学识丰厚，智慧幽默，具有非凡的洞察力；更因他高尚的人品和情操。
燕祥为人温暖随和，但大是大非决不苟且。他光明磊落而生，清清白白而去，他是一个大写的人！
这一段忘年交，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，也是我此生最大的欣慰。
燕祥以88米寿梦中辞世，先前毫无征兆，我想这是上天给他的殊厚待遇吧，痛过之后我感到内心平静。在繁星漫天的巴黎，在燕祥足迹踏过的法国诺曼底，我常常凝视夜空，在浩淼的宇宙中寻找燕祥——那个在深圳机场缓缓转身登机的身影，他慢条斯理的声音，尤其是他犀利的笔锋和不屈的灵魂。
我相信：“思念在，人就在。”
丁晓力写于巴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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